作者： 孙成凤　 
　  大嫂一生的向往是能随在城里工作的大哥进一趟城。但虚荣的大哥没能满足大嫂的合理要求。大嫂太丑陋了，胖墩墩的五短身材和小时患病一只眼落下的眼疾，加上比大哥大五岁的年龄，使英俊潇洒的大哥从来没理直气壮地承认过她就是他的爱人。好在大哥一生没有抛弃大嫂，每逢节假日他都要准时回到村里，帮大嫂种菜、养猪、哄孩子。生活的劳累与难以言说的婚姻使大嫂学会了抽烟、喝酒。每天忙完所有的活计，伺候四个孩子睡下，大嫂就坐到院里的石磨上，对着满天暧昧的星光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八分钱一盒的纸烟，并不时地咂一口一块钱一瓶的高粱烧。常常是鸡叫头遍了她还蜷缩在那盘古老的石磨上，浓重的雾霾浇湿了她的头发和上衣。有人发现，她家头天还旱裂的庄稼地天没亮就已经被灌过一遍了。那是大嫂仅仅在石磨上打了一个盹，便挑起水桶走进田野去浇的。
　　大嫂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她还什么都不懂，就被人说给了躺在襁褓中的大哥；刚满十五岁就懵懵懂懂地走进另一种生活。大嫂最拿手的活计是在麦场上“打落”，就是手持一把竹扫帚为扬麦的男人清理飘落在麦堆上的麦糠和残穗。大嫂头顶草笠、身披长衫，双手握着一把泛着南方青绿的竹帚，双膝脆在赭红的麦堆上，俨如踞岸垂钓的姜子牙。徐徐吹来的东南风中，刚刚经过脱粒的麦子被彪悍的男人们一锨一锨迎风撒向明亮的天空，衬着刚刚收割过的广袤原野，划出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弧线，仿佛一闪即逝的彩虹，倏然在大嫂的头顶飘荡。坚硬的麦粒叮叮咚咚在大嫂头顶的草笠上弄出美妙的音乐。大嫂的竹帚轻抚曼舞，把最后徐徐而落的麦糠、残穗扫到一边。随着麦堆的慢慢升高，麦场上隆起一座赭红的金字塔。跪在塔尖上的大嫂摘去草笠，汗水浸红的圆脸有了初升月儿的美丽、宁静。她抬头遥望着天地相衔的地平线，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座城市，城市里某一扇窗口下有着一位男人，那就是自小以身相许的丈夫。然而，她看不见他，就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大嫂跪在麦塔上的美丽。此刻，大嫂仰望苍穹，一片片的白色云朵随风而去，它的匆忙的脚步正合着大嫂此时的心情。大嫂突然百感交集，泪水簌然而下，一串串落在跪着的双膝上。麦塔下歇息的男人们仰望着大嫂，问她渴不渴，要不要一杯水。大嫂轻轻地摇了摇头。大嫂想，渴又如何，她已经养成了不用男人端水喝的习惯。
　　大嫂想进城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当她的大儿子在城里安了家之后，她内心激动着，为有了进城的机会而喜悦着。然而，大儿子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都只是在电话里把消息告诉给她的。终于，大嫂把激动与喜悦变成了一声叹息。大嫂弄不明白，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也躲起了自己？从此，大嫂的烟瘾与酒量更大了，她成了村上烟抽得最厉害的女人。
　　年迈的大嫂终于进城了，这是她从青丝变白发的漫长等待。因为她病了，住进了城里的医院。大嫂的病是让小儿子气的。小儿子做生意折了本，讨账的拥了门，小儿子便把大嫂住着的屋子卖了。直到买房的人家来撵人了，大嫂还蒙在鼓里。大嫂把家具搬到街上，当她最后一趟把大哥的遗照从老屋捧出来时，一下栽倒地上，头上的血把大哥一尺高的照片浸泡得殷红，只剩下一只迷茫的眼睛，恰好与大嫂患过眼疾的眼睛相对。大家说这是天意。可这又算什么天意呢？
　　进了城的大嫂一直躺在医院的病榻上，未曾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过一步。临终时，大儿子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大嫂万念俱灰地摇了摇头，悲感交集地闭上了她那双阅透人间的眼睛。其实，大嫂曾经说过，她进城的目的只是想照一张相片，将来留给子孙。终于，大嫂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留下就去了，就像偶尔从天空飘过的白云。大嫂一生辛劳，虽然夫贵，但没有妻荣；虽然子贵，但没有母荣。连她自己的弟弟都说，她是喂猪的命。没有人倾心地听过一回大嫂的真情叙说，也许她看得太透，因此，才用那些劣质纸烟烧着自己，用劣质辣酒醉着自己。
　　只是每年麦收时节，才有人偶尔说起大嫂，说起她双手持帚跪在高高的麦塔上的剪影。于是，头顶草笠、双手握帚成为大嫂留给村人的最后一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