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高玉飞
我的故乡是个出白菜的地方。每年秋风一起,家家户户都忙着整理菜畦。
天蒙蒙亮,母亲便走向菜园,一手端着盛满白菜籽的蓝边瓷碗,一手轻轻地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送一粒粒饱满圆润的种子回归大地母亲温润的怀抱。
饮无数朝露,饮无数秋雨,白菜开始吐露新芽,并渐渐地长胖,丰腴的身子穿着绿绿的裙裳,体态婀娜多姿,撩人心扉。母亲更加辛苦地照料菜地。每天天不亮就钻进园子里,忙着间苗、除草、浇水、施肥……每一片叶子上都留下了她的手印。母亲对大白菜不仅存在着物质上的联系,更重要的是由此过程培养出来的相濡以沫、血浓于水的感情。
到了收获的季节,母亲用她那粗糙干裂的手,轻轻地握住白菜结实饱满的身体,一颗颗大白菜从泥土里冉冉升起……如豆的灯光下,母亲忙着为它们整装。削根去泥,撕扯掉外层有些干枯发黄的菜帮子。那年月,母亲把白菜看得像鸡蛋一样金贵。一茬白菜半年粮。那堆看上去显得很殷实的白菜山,是要运到集市上出售的。母亲用撕扯下来的有碍观瞻的白菜帮子炒辣椒,堵她身后几个怎么吃也吃不饱的谗孩子的嘴巴。
有一年,母亲在我们的苦苦哀求下,心疼地留下了三棵整株的大白菜,准备过年包饺子。我们兄妹几人左挑右拣,最后通过举手表决才选了三棵白菜王,郑重其事地用绳子拴好吊在墙上,挂在心里,生怕大白菜会突然间展翅飞走似的。临近春节的一天早晨,母亲心事重重的瞥了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大白菜,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墙上取了下来放进竹篮里,命令我帮她提到集市上去卖。我见母亲脸色不太好,心中虽不快,又不敢言语。
母亲提着一篮黄豆,向着集市走去。我极不情愿地尾随其后,提着心爱的大白菜,慢腾腾地挪动着细小的碎步。日出三竿,我们总算挨到了集市上。一位白胖的看上去很阔绰的老太太,极为爽快地买下了我们的白菜。白菜卖了个好价钱,母亲的脸上暗暗地露出了极其珍贵而又不事张扬的欣喜,但她今天的欣喜,似乎掺有杂质。那天,母亲破例买了一小把花花绿绿的糖果,虽然是一分钱一块最廉价的那种,但我们吃起来却感到甜滋滋的。糖果的甜味很快就冲淡了因白菜而带来的苦涩。许多年后,提及此事,母亲还唏嘘叹息,感慨万分。
弹指一挥间,十几年困窘拮据的岁月如梦一般消逝了。母亲园子里的白菜依旧年年绿,且一年比一年长势看好。园子没变,只是母亲不再出售白菜了。我们也不再吃白菜外层那干枯发黄的菜帮子。每次,母亲总是撕光了干菜帮子,留下鲜嫩的、洁白的、散发着甜丝丝香味的叶片,用来包饺子。白菜剁成茸,再加上肉丝做馅,煮好的饺子温软小巧,饺皮如水晶,馅心的绿全透了出来,咬一口鲜香异常,别有一番清朗意味。但是,我们再也吃不出童年的滋味。母亲似乎有心补偿她的孩子,还时常阔绰地做肉丸子垫白菜,七八个狮子头在碗里排成一圈,中间点缀着黄绿的白菜心。面对那红光满面、浑身冒油的肉丸子,我们总想用行动夸赞母亲的厨艺,可是筷子总不听使唤,偏偏不愿直奔主题,而往往先偷偷地溜向那一片片小小的嫩嫩的白菜心。我们的女儿最喜欢吃那嫩嫩的小小菜心,称之为菜娃娃。倒真想有一个园子,像母亲那样种些白菜,让女儿和白菜一起成长,只是不可得。
不管是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还是富足殷实的现代,我们对大白菜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