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生命的荒滩,有些像河谷,稍远处是陡立的土壁。泥层斑驳。沿着绵长的河谷望去,太阳的路又瘦又远。待醒的树摇动风足,擦响岁月的声音。顺着土壁的边缘向上望去,苍鹰飞的又高又险,逆向东方漫去的河滩上只有嶙峋峥嵘的石头。这里泊着一汪岁月。
日子就连在河滩之外,那里是喧闹的市声和飞扬的尘土。背着天空走去的我,前面是我的影子和树的影子。这是哪里?我踩在何方的土地上?我在无数的生命状态下都曾经这样询问过。我坚定的脚步声是一种诅咒,是我的生命在异乡的岁月之壁上的回音。命运是一种背叛,是一种被迫的逃跑。此时我的前面是望不尽的茫茫路途。
想起我那因遥远而美丽的故乡,那是我苦涩的文字久违了的黄土。它在我记忆的深处静美。故乡,一想起你,身居异乡的游子就泪水汪汪。什么是故乡?故乡就是最初创造过我们生命的地方。它注定了我们的身体在走的越来越远的时候,精神却在思念的河床里永远逆向。
现在我就伫立在这离故乡很遥远的荒滩,满眼的沙碛,满眼的乱石,满眼的枯枝,满眼的黄土。缺少河流潺潺的晶莹,缺少土地翠绿的滋润,缺少天光下幽幽的灵性,这样的苍黄和残酷,有些像我背离的故乡旧土。在我的视野中季节走过树杈、土地、河滩,漫过我欲望勃勃的身体,走向更遥远的地方。渐渐地我的眼前幻化出故乡的风车、水车、草屋、池塘、黄土,幻化出故乡的土地上笼罩着的岁月的影子。绿色和思念正在我的身体里心野里萌动,并覆盖住故乡的土地。是的,我就是在那个叫做故乡的土地上偶然地出现,最终成为被那片土地永远纠缠的流浪的稻草人。我在永恒的漂泊里一直找寻着我和故乡的对应关系。拥抱与背叛,抛弃与回归,诅咒与歌颂,对立与和谐。所有的生命的正负情愫都曾经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占领又失守,失守又占领。令我一直或者焦灼或者狂躁或者死寂。但最终我选择了与故乡的合并。如果我们真的能像荷尔德林说的那样能够在自己苦恋的土地上诗意地栖居,我们就能够拒绝时间,抛弃距离,让灵魂和这泥土永恒地拥抱厮守。
现在我深切地感到那个叫做思念的物质正在我躯体的河谷里奔跑,并促使我把心交付给这片酷似我故乡的土地,以解我望乡怀乡之累。远处的风景很蒙胧,像我隐隐望见的故乡的房檐。故乡,我在时间的巷道里和你亲近。现在我身边是一个青石滩,它们静卧在这里陪伴太阳和岁月。石头冷冷的青色像是乌云的颜色、岁月的颜色、珠宝的颜色、时间的颜色或者灵魂的颜色。就在这乱石滩的某一块石头上坐着刚刚驻足的我,异乡的跋涉已使我感到很累。另一块石头上坐着水质一样温柔清纯的旅伴,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此时的我心早已飞向了另一片土地。
故乡,背离你的岁月都是流浪,我把所有的日子放牧给另一片天空和另一个太阳。在这茫茫的世界上,我像浮萍一样在尘世中浮沉,为了一些徒劳的跋涉,我的双腿已经走瘦。我身上过多的风霜和尘土已使我双脚如锁。灵魂渴望着栖息,渴望回到我童年那神圣的故土。有一种流浪叫回归。故乡,我驻足在正好能眺望你的地方,向你凭吊。冥冥中,我的目光和漫漫黄土一起苦涩,风车的叶轮和阳光一起飘扬。故乡,面对你我仿佛翻越无数的山峰而来。我越是凝望,心中就越疲累忧伤,诵读你的名字已是泪湿脸庞。黄土的故乡,岁月的故乡,列宗列祖为你而仆倒,是他们对土地的拥抱给予我生命的力量,最绵长最古老最不竭的力量。我看见多少和我血脉相连的农人此时正在你的沃土上劬劳耕忙,使我思念的土地更丰厚,使我的思念更丰厚。让翱翔的大雁教我一种爱你的方式吧!让我思念的目光从我头顶上的天空向着你的天空飞翔。
在暮色中我暗下来,我身边的河滩和每一块石头也和我一起暗下来。原野里的人们正和暮色一起走向他们的茅屋和灯光。远处的村寨里响起炊烟的声音,日子在寂寞里透出安详。。原野里到处都是祖先的坟草的气息,似乎命运正在向我们走来,并绕过我们遁入别处的暮色。这片荒滩更加荒凉,巨石在黄昏中顽强地坚挺着,那是世界冰凉的宿命。此时有风来自泥土,吹酷似故乡的气息于我胸间,我知道此时我遥远的故乡的土地上,暮归的歌谣也正在刚卸了套的老牛的哞叫声中唱响。
我的思念是故乡的土地上最高大的植物,我看见,故乡的风正吹过一座荒草萋萋的坟,那里埋着一个女人凄凉的命运。她为了土地而生过一回,她不幸而艰辛的一生只是为着丰富土地永恒的内涵。我能够看到的我的生命景象就是从她开始,我是她生和死的最重要的意义。我的思念长在她的低矮的坟上,陪伴荒草的生命和那个已走远的女人的生命留下的意义,并在每年的清明和女人的祭日变成祭奠的雨和飞扬的纸钱。这是荒坟赋予我的语言,是我永远走不出的魔圈。我的生命漂流异乡,只是她放的很远很远的风筝。让岁月的风雨倒转,四十年前曾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屈从于命运的力量离开这个女人,踏上了异域之途,现在那个老的男人在一个遥远的长江边的城市里苦熬着岁月艰涩的寂寞,像现在的我一样。当四十年后我在岁月的偶然机遇里读到他年迈的皱纹之河,我感到了他生命河床的苍凉,我更感到了逼近我的命运和岁月的阴冷。在几十年之厚,那些皱纹以及冰凉的河床将属于我,它们将无情地冲刷我生命的每一寸滩涂。令我前行裹足,回首无力。故乡将会更沉重地背负在我的身上。
我常常想,一个人对故土的思念往往是因为某一个人,一个给过你真挚的爱并与你一生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人,你一生都不可能挣脱这个人留给你的烙印。他们的力量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代表着土地,拥有着的力量。而我的思念就是因为这个已经走远了的老女人,这个通过母亲传递给我血液和秉性的人,这个让爱直接到达我的女人,我的姥姥,我神圣的姥姥,我生命殿堂上永远高大着的姥姥。她的爱是那样平静,那样平凡,我最深的记忆也不过是她给我摇着蒲扇给我驱赶蚊虫,在她干完活最累的时候还会把我抗在她瘦瘦的身体上。但她在我的生命最初的结构里注入的爱让我一生受用。每当我在异乡的跋涉中感到孤独无援感到疲累时,一想起她在我童年的土地上给过我火焰一样孤独平静的爱,我的心就温暖潮润。
我漂泊在异乡,我在岁月的河里流浪,所有的烟云、山峰、空间和杂念都挡不住我对故土的渴望。我流浪,我的故乡也在流浪。我流浪在故乡的渴望里,故乡流浪在我的思念里。而且只要我愿意,带翅的心可以在任何一个黄昏的暮色里飞回我的故乡,栖落在任何一个枝杈上。
我在离故乡很远的地方,我只能在异乡的土地上永恒地寻找我的故乡。故乡就在我心上,我的心就是故乡。跋涉的灵魂在此居住,像老树一样安详。
(陈原)